他背着那把星铁重的刀,在薄雾有月的半夜不昼里上山。
月亮和山尖都浸在天河里,还可以瞧见星星,在他清澈的眸湖中晶晶闪闪的。青蓝的郁草在眼底摇,是将醒的样子。
露水的冽寒在没腰的长草里漫过他紧提的刀。拨草的手一阵阵痒,片刻后就火辣辣上来。他就顿下脚步,喘着气在热弥的雾气里张开湿黏的手掌,澄黄透清的月芒在此处生长,红光蔓生到他漾荡开惊愕的眸瞳里。
他垂了眼帘,待呼吸渐渐平静,才缓缓抬起双眸,对着圆月将长刀小心支在湿滑地壤中,借力起身,仍旧咬着眉宇痛色至真一下一下拨开绵厚绿草。每踉跄着小小孑身将将欲倒时分,他就勉力轻拽起脚下肆卧妄为的菟丝葛根,打手中的红艳艳当中一握,寂然在月光盯视下舒出短气清散,就轻轻把断藤放回原处,继续往前磕磕绊绊地拨草上山。
荒草砌坡,一字横臂除开密丛郁郁,翼挺的屋角端立在雪尘月光前。在他眸中就愈是明亮,回身时眼光高越过绿洋,星水曳曳里瞧得见挺立刀光,就似乎舒心地闭了闭一路上雪亮太盛的两眸。
他在木门前停下了脚步。手也是刚伸上来的,样敲屈指滞在空中。这扇紧合寺门板条斜歪,隙间可窥内里尘飞光舞,他终究收目退身三步,未扫的软樱铺堆寺前,而在偏侧的古干樱枝下,靠着浅眠的敝帚。
他低下头,撕开黏连掌心,湿汗涩搅着稠红血片,狰狞划痕错交在皮肉之上,月色薄情映照,渗出残血续珠。惨淡颜色伤了他的眼睛。
他踮着脚,尽力踩着樱红隙空。
在人间四月凄香静落里,为深幽的空寺扫一夜的余情灰烬。
清晨的鸡鸣,从见过月影何倩的青山顶上传来的,荡彻到半山腰时,连惊触花开的气力也消绝了。
他方才抹一抹额汗,簇着满怀的香芳红软,将扫帚置回树下。随着芳香动情,仰头看向枝深花浓间,又有轻柔铃语摩蹭上他的耳廓,空山晨音的寒凉未褪,一树的露芒已跃出烂漫情光,在梢上俯身凑近,低笑阵阵,抛滚下团红俏意,被而下愣愣看软了手脚的小人扫过的这一片颓败斑驳的土地,又无声承拥上昨夜温花。
他皱着一双比对眼睛更显痴醉的眉,回身望向荒草之外。所及青苍,软草如发。轻风慢抚,天水启眸,断目之极,是衬着醉翠一地的惬天迷日,云的凉骨齑沉深邃苍穹,这有薄凉身的纯然颜色,在黑眸清澄独望里,淀下绿意该当、幽蓝如何。而身旁的呢喃之花轻盈拂手,序起落瓣,欲以一舞而往,他颤抖着惊瞳伸出僵冷一手,脚下早先倾向笑语低言处然而所向为天,仙光璀璨,点点圣芒高起,旋舞的芬芳有微浅笑靥,在虔诚仰望下,终究恋恋离开他痕血瘦指。
山的深底,树的末根,刀的霜尖。
眼眸。长睫不能眨。
流淌。花上的天光,晨露,邃天之眸,都从吻指热汩而下,流淌进他瞳仁生阳的眼中。
他在等待拂晓时孤拥过的红团,被天蓝揉散,泻在空中。
瓣瓣有终舞,万艳同悲处,殒香分衣袂。
随着风,向日而去。
曼丽中,抬手用指尖搽匀开最后一丝夜黑。
自此后,月下的少年被花朵献祭,将眼神呈上。
他那日又走下山,把刀从草裹里拖到樱寺前,开始对着梦里的刀影挥起空气。
晨早仓促食过。站在清日下,花树前。
夜间搂刀睡在大地之上,万千草木柔软还拥。
悄落的花瓣,在他耳边,绽射出天才武梦。
他仍旧气短力薄,但竟也能握住鲤口。
在凉眸下,梦的奴使,
收又拔出,寒光印对上脑中一瞬。
紧合的眸目,对着山天永留残心。
呐。这日月下不眠继日舞刀的少年哪。
一声木鱼响。惊动满天星尘闪闪。连身后花树也鼓动着他的影子。
去看一看吧,那里原是有鬼魂在的么?
惊醒的星星在月河里轻唤他的姓名,念得优美。
去瞧一番吧,那里诚然有高人在的么?
呐。呐。
他抱着凉冰的长刀,不知是什么花香,跟在他的发间。
一潭明眸,瞳仁重染上唯一情彩。
带着满肩月色,斟酌地一小声一声叩着无骨的木门,指下虫侵浊木,瑟瑟颤着,以为他是什么冽到北国的长风。
呐。呐。
他张了张口,好像要把怦跳的心脏讲出来。
用往日讲与花木们的……这泯散乡音的,语句——
“……啊。”
而众口纷纭的花草之外,他终究黯垂下眼帘,轻脚走回不远的树下。
月色和长刀安慰他。
说:星星不也常在那样的白天成了哑巴吗?
他抿着唇,抚动指下谧静眠草。
再次试着张张口,在怜爱的夜色下,凝噎喉心。
——呐。呐。
那日下淫雨,殉葬百草。
他把刀深埋在树下的硬土中,在满树哗哗的劝阻下跑进葬花的雨里。
瓣叶流成河,他趟着残朵余泪来到「她」的面前。
「她」的余芳前。
——晴日何事缺缺无常留,幽芳引缄语。
「她」在劈裂的遗砖下,有病骨不堪和神采奕奕。
「她」和他有说不尽的话。
那样爽朗的嗓音。他从未在沉默的世界里听到过。
他给「她」带来的倾听。听……东方的锦瑟,长情的诗笺;老和尚当年最乌亮的一丝发,是怎么柔顺地滑落、朽死在尘泥中的。
他跪在「她」面前,「她」才会满意地甩甩长长的香发,勾唇拍拍他的发梢,豪情地说一月里都一尘不变的话:
“嗳呀,你这个人可真是伶俐啊。”
……
跪下来。跪在地上,天雨里,横淌雨水的面颊,无光的眼眸。
跪下去。将你尸下的孀泥搂在怀里。
凄啼。他迎着珠泪滚烫仰头望进雨幕之中。
眸中无光,然而质问童言在问。
“……您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吗?”
可只有惊雷现天。他于是收了目光,叹了气,将黑夜里的一块炙手热土按在心口之上。
沉沉睡去,在有「她」笑言的梦里,挥下长长刀影。
“嗳呀,”「她」眨动眼睛,向他鞠躬深深。
“嗳呀嗳呀,就请,一定一定地记住我的香气啊。”
湿凉的岩石上,木盘撂下的轻响。
绯红摇曳,天光如初,一洗万古。
归复清明的蓝天下,有朽木枯根的笑容。
——长发的老僧人。
他想要猛的站起身来,却是率先料想到的粗糙掌心在他的发上轻按。
“啊……是个漂亮的孩子呢。饿了吗?”
他浑浊不开的眼睛有温柔的光芒,阳光的抚慰在他的凉脊后、伤手下、冷心间放射温芒。
僧人留着灰发如瀑,转身间在初临的阳光下银光闪闪。他勉力支着墙壁站起身来,仍旧低垂着不明就里的黯然眸子。他袖上的缝口开裂,僵麻不已,僧人捏着放在石头上的盘子转回身来,用那样久眯的笑眼再次揉按过他湿发凉透。
僧人有蘸过尘俗浑水的眼睫,低下来对着某个地方,颤了一颤。
“请吃吧。”
他把食盘放下在卷石上——他梦畔的一声轻音。
破木门里,又响起木鱼声。
他站在大敞的门外,扶门的手摇摇晃晃。
僧人的灰发,在他眼底,晨光闪闪。
一下。
是击碎灰天,振落残泪。
两下。
是将醒时分,祈唤黎明。
三下。
是死根苏生,又一个春天。
……啊啊。是你的芳香吗。
连春日都等不到的,弥留不散的幽怨,舌下缕甜苦笑。
……啊啊。是你的芬芳吗。烙在眸瞳里的,忍不住去抚按的炙热啊。
至少的至少,我的眼睛已经记住你了啊。
山上的月亮是这样明亮啊。
僧人在他身旁坐下来,仍旧用浑浊的眯眼抚摸他的头发。
他幼年清澈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。
而他笑着指着天中圆月。
“啊,我刚刚遇见「她」的时候,也常常被她要求跪在面前哦。”
“呵呵,想起来,真是嚣张的小花呢。”
“她害怕雨。我见过那么多花里,她大概是最不合群的一株吧。”
“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,”他终于转回笑容来。
“对于我们这些孤独的遗子来说。”
“在旁人为俗腻尘灰努力奋发的时候,被摒弃的人,躲在避雨的檐下,和她聊天是怎样的快乐啊。”
“可雨就是一直下,看起来再坚硬的木板也无济于事。”
他低下头,灰发挡住月亮面孔。
他轻轻握住发顶上的温热掌心。
抚按,轻攥。
从那个时候起,从僧人那个浊散的惊愕眼神开始。
他的眼睛已经替代嘴口,学会说话。
僧人在他临行之前端站在旧寺前。
他对着天地行重礼,拜了又拜。
落花回舞,月出白日,星携着云归来。
僧人倾拥他挺然凉身,枯木纵横间笑痕伸展。
“无论如何,右京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啊。”
他带着星铁重刀一柄,澄澈眸如初。辞别天云花月,继续上山。
孰不察衣上芬芳,已染的太重。
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
长恨春归无觅处,不知转入此中来。
昌闭于九月二十三日终文 看绘卷六 读“你名为” 心泣不止